万圣节,出没在小区里的快递员穿上了动物外套,一只毛茸茸的熊头出现在门禁对讲屏上,着实吓人一跳。最近,她并没有在网店上下过单,好奇心让她早早地打开门。一只“大灰熊”从电梯里出来,麻溜地摘下熊头套,递给她一封信。
关门,拆信,里面是一张明信片形式的参观券,上面印有一列火车。她想起来了,前几天去逛商场时,促销活动是“恶棍快车之旅”,她漫不经心地签上了自己的地址,随后就忘了这事儿了。还真的要去参观吗?她走向厨房,将明信片贴在冰箱门上,冰箱压缩器恰好轰鸣起来,不知怎地,她的视线恍惚了,冰箱不再是冰箱,而是一只卡住白鲸的长方形笼子,一头白鲸眼神悲哀地在其中扭动,她扶住冰箱门,定神一看,果然只是幻觉。
“你知道方块鲸吗?一条鲸鱼卡在方块里了。”吃晚饭时,她不经意地说。
“下午办公室里还在聊这个呢。”丈夫疲倦的脸上,闪出兴奋的光,对神秘的事情,他一向热衷,“说是恶棍快车进入终点站时,会发出一种鲸鱼的叫声,就像一头鲸鱼卡在方块里,慢慢地,慢慢地窒息……”丈夫夸张地做了一个掉脑袋的动作,随后总结:即使是机器人,面对死亡,也是会被痛苦折磨的,所以,他们最好别干坏事。
胃不太舒服,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晚上,他们早早地躺下。她睡了一小会儿,眼皮又睁开了,陷入了所谓的对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的失眠的长夜。思绪拉扯得很开,散漫,像血瘀女子脸上的红血丝。肚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断有咕噜噜的叫声,焦躁与烦闷一阵阵地涌上来,脸颊像傍晚的天边,堆满了绚烂的火烧云。后来,月光透过窗帘缝洒到被子上,她安静了下来,一遍遍地想到海,如果那辆列车真的在终点站掉下去的话,会不会径直掉到大海里,如果是在海水里,鲸鱼就不会被卡住了吧。头一回,她对身边人的呼噜声没有反感,聆听着,像在海边住着的人,呼噜声只是海浪,她从未去过海边——现在,她对海可以一遍又一遍地猜想。
海是浓烈的,可能裹住人就不松动,紧紧地缠绕着;海是稀松的,像晒干了的棉花,轻的在被面下一抖,都能看到棉丝之间的空隙;海是僵硬的,像被烧得通红的铁块突然面对一盆冷水,发出咝咝声,接着便缩小了自己的热度,老老实实地固化了……
嘴角有一个小泡泡嘟出来,她舔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起床去厨房取上明信片,收拾了一个挎包,掂了掂房间钥匙,甩进包里,关上门,就向地铁走去。搭乘驶向郊区的地铁,一小时后就能转站到恶棍快车。她为什么会知道这条路线?光线昏暗的车厢里,她挖出了一件少女时代的往事。高考那年,父母专门租了一个家教机器人来家里,辅导她的功课,除了晚上陪她做作业到深夜,其它时候他就跟一个暂住她家的远方亲戚没什么两样。她经常偷偷看他,他去洗手间时,她也从门缝里瞄看,他用热水洗脸,刮幼嫩的胡子,还喜欢喷佛手柑味的古龙香水;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显得老成一点,他总是故意地耷拉下嘴角,拉出两条本来没有的法令纹。本来一切都会顺利,租期一到,她会准备一样小礼物送给他做纪念,在他所属的AI公司接他回去之后,她还要给他写电子邮件,保持联系。然而接近考期的某一天,他带了一个另一家AI公司的女机器人回来,旁若无人地与她在家里天台上呆了一个晚上,她所服务的家庭因为她的失踪报了警,AI管理局派了警察过来,带走了他,罪名是诱拐与破坏服务。那个女机器人也被带走了,据说她是被动犯罪的一方,返厂维修就可以了。他也去维修了吗?她问过父母,他们安慰她说应该是的,但她心里隐约有另一个答案,当时电视新闻里播放过AI管理局道德伦理委员会的声明:即将制定AI惩戒细则,将一些干坏事的机器人直接送往监狱。
夜浓得化不开,从黎明到破晓之间的距离特别漫长,她坐在候车室里,不停地看手表,数着秒针的滴答,直到她车票上显示的那个时间。
根据明信片上的介绍,作为参观者,她应该去最后一节车厢,在快到终点站时,这节车厢会与前面的车厢脱节,停留在铁轨上,车厢里的参观者能透过车窗看到其他车厢一节节地掉入深渊状的地下监狱。这种设置能让AI使用者们放心,清楚地看到那些“彻底坏掉了”的机器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可是,一些使用者并不喜欢车厢下落过程中,机器人的惨叫声,毕竟,如今的他们长得跟真实人类没什么差别,谁是机器人谁是真实人类,平时就很容易搞错,更别提参观时了。而更多的人还是乐意去看一看,多少像古代抱着极大热情观看绞刑实施的人,对死亡与厄运有着奇怪的痴迷。上车时,她先上了最后一节车厢,又迅速溜下来,去到前面一节。
是卧铺车厢,她找到一个空铺,躺上去。火车开动的瞬间,她睡着了。醒来时,黎明的光线照亮了一切,她看到对面床上的一个男人睡姿不雅,呈大字型地躺着,窄小的床容不下他的一条胳膊与腿,它们铃铛一般晃荡在床沿。阳光从窗户外伸入大手,紧紧握住他的身体,他像一株旷野上的藤蔓,强悍而骄傲地炫耀着不被干扰的优越感。这时,她反而被阳光中的阴影部分打动,鼻子抽吸起来,对即将发生的各种想象使她无法平静下来。
他醒了。他把手掌摊在她面前,他拿眼角余光看她,似乎掌握了她的秘密,他把她当成一个专攻星座、塔罗、梅花心易的占卜机器人了。
算个命吧。他说。
他的手掌大而松软,她的手指划过那几条纹路时,一股青草混杂着牛马的粪便味升腾,她没有捂住鼻子,反而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腔与鼻翼舒爽地抽动了一下。“你放过牛?骑过马?你有一个农场?”她试探性地问。他哈哈大笑,她认为那是嘲笑。但这想法阻止不了他把她的手指卷起来,卷得完整,仿佛烟丝被卷在纸中。在她的手心里,是他刚放入的一瓶淡绿色药水,上面的标签写着“LSD通用型”。“喝下去。”他命令她。她没有拒绝。随后,他们并肩坐在床上,等药力开始作用,“感觉到了没有?”他问。“什么?”她的脑袋已经开始变得庞大,耳膜上是大自然的各种声音,夜深人静时听到的天籁的放大声,一张薄雾拉丝的面罩徐缓地从额头顶端下落,一层层地,不断地下落,面罩却没有因此变得更厚,依旧朦胧与透明,映照出一幕幕她熟悉与陌生的画面,她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她听到他也在笑,“好好享受吧,”他说,“以后想尝试就再也没有了。”双手贴住她的太阳穴,他将她的脑袋向自己拉近,抵到自己的额头上,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那下面,什么也没有,但你一下子摔不死,没有供给,没有检修,你的身体会慢慢生锈、断裂、成为瘸子、瞎子与聋子,最后,你再也爬不动了,一动也不能动,大脑死机了。死了。”他叨叨着,抱住她,开始亲她。
接下来,她经历的似乎是:火车呜咽一声停下,他带她去了一个陌生城市的一间陌生的屋子;又或者是,他们所在的这节车厢脱离了其他车厢,从铁轨上滚下山坡。地点不确定,她清晰地记得,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他和她在一起,睡觉,做爱,说话,喝水,吃一点点东西,在一种难以分辨是快乐还是痛苦的情绪作用下,她哭了很长时间。而他的脸呈狮子状,张口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咆哮。她无法不屈从。
“你害怕什么?”他问。
“害怕你害怕的。”她说。
“骗子,你害怕暴露身份,你压根就不是我的同类。”他试探她。
“我是。”
“你不是。”
争辩很无谓。他们用身体解决。冷感的乳头被抚摩坚硬后,他便进入了,不等她略微潮湿。但是,那突如其来的冲击激发了她喉咙里的怒火,她后来居上地成了主控者。这点让他很惬意,并发出享受的哼哼唧唧。
“你果然是我们中的一个。”他说,“但你像在逃避什么?”
“逃避本身。”她说。
她很不自信地说出“逃避本身”四字。任何词语都有一个身体。逃避本身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巷子,巷子里躲藏着无数被驱逐的千奇百怪的人,有他的同类,也包括她的同类。
“逃避本身与现实中的你关联在哪里?”
“关联就是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同类。”她哆嗦着,终于喊了出来。
“骗子!”他不信任地看着她,摇晃她,“如果你真的不是我的同类,你就不会在这节车厢里。”
她不知该怎么向他道歉,好在,浑身的晕眩被新升涌的血流击退,她已有力气驱赶幻觉。甩开他,她跑向紧急隔离门,用明信片上的二维码扫过电子眼,进入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药力仍有残余,到终点站时,她如一只收紧的海葵蜷缩在角落里。前面的车厢开始下坠,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她听到身旁几个站立的参观者发出啧啧声,一个人说:“真壮观啊!”另一个人说:“安全了,那些恶棍再也不会来打扰我们了。”她勉强站起来,去看他们看着的景象,一个巨大的深渊暗黑无边,一节节车厢像断裂的巨人肢体落下去,她分明被一种“整个人类历史的阴影”穿过,影子向地心陷落,她分明听到一种鲸鱼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