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年轻的时候跳忠字舞、读红宝书、开批斗会,做那个年龄中国大部分人都在做的事。有一天村里召集开会,村长大哭着走进礼堂,说大事不好啦,我们伟大又敬爱的毛主席去世啦。全村的人都楞了一下,马上都跟着村长嚎啕大哭。哭了很长时间,肚子饿了,她从指缝里偷偷瞄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一个比一个哭得伤心,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不敢怠慢,继续痛哭流涕。
我猜她参与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刻奇”。
倒不是说她的情感是假的,那个时代确实有很多人对毛主席有感情。她属于入戏不深的,入戏深的,跟着自杀都有可能。问题在于,这些情感被混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对于什么样的情感是正当和合法的定义。
刻奇并不只是跟政治因素有关。前段时间,有个很红的音乐选秀节目,上来一个90后的小伙子,唱完了一首歌,讲你有什么梦想的时候,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讲我们90后多么多么不容易,现在社会对我们90后有很多偏见,我自己做音乐,有很多人不赞成,觉得不务正业,但是我一定要努力做给大家看,证明我们90后也是有梦想的一代。最后他停下眼泪,振臂高呼,请评委老师给我一个机会。
我心说,小伙子,你刻奇了。
刻奇的问题不在于这些情感是什么——要说自我感动,我们也经常把自我感动哭——而在于在表达这些情感的时候,一直有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透过指缝瞄别人,以确定自己的情感是否正常,应该扩大它还是应该缩小它。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情感不再只是自然流露,它成为了一个工具。参与社会、扩大传播、价值变现的工具。
无论表面的情感多么热烈和丰富,刻奇的背后,都有一个冷冰冰的强大的秩序,和一个虚弱的小我。
强大的秩序定义了什么情感是正当的、高尚的、合法的,而什么情感是不正当的、低劣的、不被允许的。强大的秩序有时候是政治或权力,有时候是我们想加入的社会团体,有时候是商业运行法则,有时候甚至就是那些我们身边那些我们在乎的、渴望被他们认同和接纳的父母、老师、同事朋友。
虚弱的小我,则在不停地东张西望,以确定自己想表达的情感是被接纳的、合乎时宜的。当情感的合法性来自外界,情感表达就变成了一个工具,一种矫揉造作的表演,一种讨好和谄媚。这并非说这种感动一定就不真实,但就像报界常爱引用的一句话:“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如果感动的背面,愤怒、伤害、委屈是不允许被表达的,那感动也失去了它的真实性。我们的真实情感开始被忽略,社会公众领域开始入侵私人情感领域,我们开始找不到自己。
哪些情感能成为“刻奇”的情感是有时代性的。一般来说,那些肤浅的自我感动似的情感更容易成为刻奇的情感,因为它人畜无害,而且更容易被社会群体理解和复制,进而反过来成为一种政治正确的群体压力。但也不一定,80年代,刚刚从文革中解脱出来的年轻人都爱读诗、谈论尼采、弗洛伊德、昆德拉,不说这些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那昆德拉自己就成为了刻奇的一部分了。
无论我们如何倡导感动、崇高、积极幸福、小清新,不喜欢焦虑抑郁、愤怒、委屈和牢骚,情感仅仅因为真实而合法,它的合法性不依赖于其它价值判断。所以题主你也别问我怎么不刻奇了,因为如果你参考我的建议,那不是又刻奇了吗?无论别人怎么说三道四,你的情感值得被自己尊重,所以你爱感动啥感动啥,爱谁谁好了。